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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農(nóng)民的葬禮長篇記敘文
爺爺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與莊稼和泥土打了一輩子的交道。2008年五一國際勞動節(jié)這一天，86歲的爺爺靜靜地走了。
爺爺走的時候，是在醫(yī)院的病床上，仿佛睡著一般，甚至沒有給守在他病床前的幾個兒女說一句多余的話，就像他生前總是不愿意給兒女增添一絲的麻煩，就那樣悄悄地走了。
爺爺是農(nóng)民，爺爺去世的時候，卻是在遠(yuǎn)離故鄉(xiāng)的縣城。爺爺對于故土的眷戀之情在我看來，就是自從他無力做農(nóng)活以后近十幾年里最奢侈的一個夢，也是他在許多孤獨(dú)的時候最豐富的回憶。
早些年，在外工作的父親以及幾個叔父要接爺爺奶奶到城里來住，但是，固執(zhí)的爺爺卻一直不肯離開自己那幾孔老窯洞。后來，當(dāng)他實在干不動地里農(nóng)活的時候， 才極不情愿地來到了城里。即便那樣，爺爺也不肯跟隨幾個兒女一塊生活，他和奶奶單獨(dú)住在一個地方，過著相對獨(dú)立的生活。
苦命的奶奶一生生育了十個孩子，其中幾個孩子都夭折了。后來，幸存下來的四個兒子和兩個女兒成了爺爺和奶奶一生中最為珍貴的財富。沒有讀過書的奶奶跟著同樣沒有讀過書的爺爺受了一輩子的苦，一輩子的苦被一年一年埋在泥土里，被奶奶勤持的針腳納入一雙雙厚實的鞋底里。2002年，和爺爺爭吵了一輩子又相守了一輩子的奶奶在十月一日那一天走了，那個時候，我因為骨折下不了床，當(dāng)我聽到隔壁窯里姑姑那一聲聲悲憐的哭聲時，我知道，奶奶去世了。我躺在床上，一個人獨(dú)自望著窗外，窗外風(fēng)聲嗚咽，我的視線因為剎那間的悲傷變得一片模糊。
自從奶奶去世后，幾個孩子的家似乎便成了爺爺流動的家。每年到冬天的時候，爺爺便會到我父母這里來生活一段時間。其間，雖然子女們對爺爺總是百般的孝敬，但是，我總感覺，爺爺越發(fā)變得孤獨(dú)和寂寞。多年來，爺爺?shù)耐纫恢庇胁�，走起路來顯得異常費(fèi)力，加之前兩年又骨折了一次，所以許多時候，他總是一個人呆在家里，不是看電視就是一個人默默地望著窗外發(fā)呆。其實，爺爺也看不懂那些電視劇什么的，電視對他而言就是多了一種聲音。我偶爾去父母那里，總要和爺爺聊上一陣子，那些時候，爺爺似乎又特別愛說話，而每每話題總要被爺爺不經(jīng)意地帶回到鄉(xiāng)村，帶回到他曾經(jīng)賴以生存的那片土地上。
我自幼在農(nóng)村生活了十幾年。很小的時候，我總是跟著爺爺一塊兒下地，或者去放牛什么的。所以，在爺爺?shù)倪@些孫子里面，我覺得自己要對爺爺?shù)母星楦詈褚恍�。記憶中，爺爺一年四季總在不停地忙碌，即便在冬閑時候，爺爺似乎也總有干不完的活。記憶中，爺爺那把鋤頭一段的木柄就像油漆了一樣光滑，那時候，我怎么也搞不清楚，為什么爺爺那把鋤頭的木柄會那樣光滑，所以，每每到田地里鋤草的時候，我總要搶著用爺爺?shù)匿z頭�，F(xiàn)在想起那把曾經(jīng)被爺爺無數(shù)次握過的鋤把，我似乎依然能在心里觸摸到那種柔滑的感覺。不同的是，我終于明白，如此光滑的鋤把，原來是爺爺那雙長滿老繭的手常年打磨的結(jié)果。
爺爺和奶奶一生不識字，但是，爺爺和奶奶硬是把幾個兒女一個個地送出了那個貧窮的小村莊。在那些困難的日子里，爺爺曾帶著他的大兒子四處討飯，雖然這件事情爺爺對我從未提及，但是我能想象得來，為了一家人的生活，一個鋼骨的男人被迫要飯的時候，會承受怎樣一種心靈的折磨。在我小的時候，記得爺爺并不多說話，他和所有的農(nóng)民一樣只一味的呵護(hù)著一片莊稼地。爺爺受苦（當(dāng)?shù)剞r(nóng)民將干農(nóng)活稱做受苦人）是十里八鄉(xiāng)出了名的人，因為他常常超負(fù)荷的勞動，又加上腿腳不方便，當(dāng)?shù)厝吮憬o爺爺起了一個并不雅俗的外號—灰漢。意思是爺爺受苦超過常人的想象。記得當(dāng)年，有時候村里一些孩子和我鬧矛盾叫爺爺外號的時候，我便覺得是對爺爺莫大的羞辱，所以，經(jīng)常是潑了小命去和人家大打出手�，F(xiàn)在想來，爺爺?shù)倪@個外號其實是當(dāng)?shù)乩相l(xiāng)們對他默默苦熬的一種敬畏和尊重。
漸漸老去的爺爺終于有一天離開了他那些莊稼地，也似乎慢慢擺脫了那些熬苦的歲月，但是，我覺得爺爺并不真正的快樂。我因為攝影常年四處奔跑，也常跑回我的家鄉(xiāng)去拍一些東西，所以，只要我每次收拾相機(jī)要走的時候，爺爺總要問：“是不是要回老家去？如果回去的話把我也帶上�！彼f這話的時候，就像一個孩子般渴望要到某個地方去那樣。那個時候，我看著爺爺極其渴盼的眼神，心里總感到隱隱的難過。我時常想，我只在那個小村生活了短短的十幾年，可我的戀鄉(xiāng)情結(jié)卻一直是心中不能割舍的一部分，我的許多文圖總是涵蓋著一些鄉(xiāng)土情結(jié)。所以，對于爺爺?shù)哪欠N戀鄉(xiāng)情結(jié)我又怎么會不理解呢！然而，由于各種原因，這些年，爺爺一直如一只孤獨(dú)的候鳥，不時隨著季節(jié)的變遷，在幾個兒女的家之間一次次遷徙�？傁牖氐焦释恋膲魠s一直未能如愿。其實，揪牽著爺爺一直想要回家鄉(xiāng)看看的原因，也是爺爺深埋在內(nèi)心深處另一個痛楚的原因，就是十年前我四爸的意外去世。那一年，我父親弟兄四個和爺爺一道回老家去砍伐樹木，那是爺爺用心呵護(hù)了幾近一輩子的幾棵柳樹，然而不幸的是，一個意外讓爺爺失去了他曾一度最疼愛的小兒子，那年，四爸四十一歲。
記得在四爸葬禮結(jié)束后，我們都要回城里，然而爺爺卻怎么也不肯走，說什么也要在老家多呆一段時間。當(dāng)父親們背著他商議怎么讓爺爺回城里的時候，我看到年邁的爺爺一個人坐在磨盤上默默地擦著眼淚。在此之前，我從來都沒有看到過爺爺流淚，可就在那次事故后的多年里，我時不時就會看到爺爺會一個人莫名的抹眼淚。那一刻，我站在遠(yuǎn)處，不由得跟著爺爺流淚，也許我心里的痛遠(yuǎn)遠(yuǎn)不及爺爺心里的那種劇痛，可看著一個老人家那樣悲痛欲絕，我覺得眼前的爺爺顯得可憐至極。
其實，此后的多年里，爺爺內(nèi)心深處的這種深痛似乎從來都沒有消失過。所以，他是極其渴望能回一趟家鄉(xiāng)，回去看看他的土地、棗樹、窯洞、更重要的是他要去四爸得墳上看看。
在爺爺去世的頭一年，他的身體已經(jīng)一天不如一天，所以，父親們便商量著回老家去給爺爺箍堂子。借著這次機(jī)會，爺爺說什么也要回老家看看，這一次，他強(qiáng)硬執(zhí)拗的態(tài)度，任何人都無法改變。
在爺爺?shù)奶米涌煲砍傻臅r候，我也回了趟老家。那一天，我看到爺爺坐在院子外，顯得安靜而愉悅。冬日的眼光斜逆著穿過爺爺白色的胡須，他那樣安靜地坐在那里，顯得精神而慈祥。我坐在爺爺?shù)纳磉叄退黄鸹貞浳覀冊?jīng)在老家生活的那些日子。也就是在這里，沒有讀過書的爺爺曾自己編著謎語一次次地逗著我。其實，時值今日，我都很納悶爺爺怎么會編出那樣一個個詼諧幽默的謎語來，我甚至把這些土的掉渣渣的謎語講給許多人猜，最終總能逗得猜謎語的人哈哈大笑。記得爺爺曾說過這樣一個經(jīng)典的謎語：“四只耳朵六條腿，一根尾巴兩只眼”那時的我?guī)缀醢研∧X袋都猜破了，依然猜不出爺爺說的這個謎語究竟是個什么怪物。最后當(dāng)他笑瞇瞇地告訴我那就是“盲人騎毛驢”時，我差點(diǎn)笑得沒把虎牙掉了。現(xiàn)在想來，爺爺之所以能編出這樣的謎語來，也許就因為他是一個智慧的農(nóng)民吧！
爺爺?shù)奶米庸亢玫臅r候，他說要去看看自己的墳地。父親們也不好阻攔，就讓村里的老鄉(xiāng)套上毛驢車?yán)鵂敔斎タ纯�。一路上，爺爺坐在顛簸的毛驢車上不時地四處張望，卻極少言語。在爺爺看來，這也許是他有生之年最后能看到這些熟悉的土地和他無數(shù)次走過的那些山間小路了。我跟在后面看著爺爺?shù)谋秤�，眼淚竟然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約摸半個小時后，我們來到了埋著奶奶的地方，緊挨著就是給爺爺修好的堂子。我扶著爺爺吃力地向半山坡走去，短短的一段小路，我們歇息了好幾次。有一刻，爺爺站在那里住著拐杖，默默地望著眼前奶奶的墳?zāi)挂约敖o他修的堂子，嘴里喃喃地自言自語著。我終究不知道爺爺說了些什么，我只是有些無法按捺自己心中莫大的哀傷。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死亡也是極其神圣的，就如一個生命誕生一樣。爺爺看上去神情似乎比平時更為安靜，我看不到他的臉上有一絲對生命將逝時的恐懼和哀傷，他環(huán)顧墳?zāi)沟乃闹�，四周都是莊稼地和無數(shù)的棗樹。我在想，爺爺是不是對自己最終的歸宿心懷滿意，因為爺爺從來就把自己當(dāng)作一個好把式的農(nóng)民，所以，爺爺離不開莊稼地，也離不開棗林中那種甜甜的棗花的芳香。
爺爺圍著堂子轉(zhuǎn)了好幾圈，不時用手摸摸那些磚縫和石刻上的字，并不言語，我看著他，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在一旁默默看著爺爺?shù)呐e動，感覺心里酸酸的。爺爺感覺累了，便索性坐在自己的堂子前，他望著近在咫尺的奶奶的墳?zāi)�，忽然問我：“這是不是水嵐的墳?zāi)�？”水嵐是我四爸的小名。我聽后有些詫異地告訴爺爺，那是我奶奶的墳?zāi)�。爺爺聽了后，好長時間再沒有說話。顯然，爺爺?shù)乃季S也許因為過度的悲傷，已經(jīng)有些紊亂了。這一刻，對于四爸的早逝給他心靈留下的創(chuàng)傷，我似乎才真正地體會到了。
離開這里的時候，爺爺好幾次轉(zhuǎn)過身望著棗林掩映中的堂子一個人自言自語，而我的心里卻充滿了矛盾和無法言說的哀傷。而就在一年以后，爺爺卻真的就那樣永遠(yuǎn)地走了。
爺爺在住院不到十天的時候，便靜靜的離開了，離開了他并不喜歡的這個縣城。那一天，當(dāng)拉著爺爺?shù)撵`車緩緩駛離這個縣城時，爺爺一定覺得是一種解脫，因為，他就要永遠(yuǎn)回到他日夜思念的那片故土了。
按照當(dāng)?shù)氐牧?xí)俗，爺爺?shù)倪z體要在一個禮拜以后才能下葬。其間，我們便完全按照當(dāng)?shù)氐牧?xí)俗想盡可能地把爺爺?shù)脑岫Y辦得體面一些。
按照習(xí)俗老鄉(xiāng)們前來為爺爺?shù)跹?/p>
在我家的老院子里，我們?yōu)闋敔敶罱艘粋�很像樣的靈棚。在此期間，陸續(xù)來到這個偏僻小村為爺爺?shù)跹涞某抢锶艘菜悴簧�，雖然這些人大都是我父親一輩以及爺爺十幾個孫子的同事和朋友，但是，對于這個小村的老鄉(xiāng)來說，對于當(dāng)了一輩子農(nóng)民的爺爺來說，也許都是不曾想到的。在爺爺?shù)撵`堂外，幾百個花圈把整個院子圍得滿滿的，雖然這些世俗的東西終究不能表明什么更深刻的東西，但是，我想，如果爺爺在天有靈，他一定會感到欣慰的。
5月10日，是爺爺下葬的日子。清晨，當(dāng)爺爺?shù)墓啄颈痪従徧鸬臅r候，整個院落里都被一片濃濃的憂傷籠罩著，姑姑們凄然的哭聲瞬間便帶起了一整片哀傷的哭泣。小小的村落似乎也被這濃郁的憂傷籠罩了，我感覺那些樹木瞬間在風(fēng)中停止了搖曳，似乎都在為爺爺默默地哀悼。我感覺世界一片肅然，那些沉默的石磨，那些即將揚(yáng)花的棗樹都默不作聲，只靜靜地看著一個逝去的農(nóng)民被一架毛驢車?yán)従彽刈哌^村莊。
路依然是那條蜿蜒的山路，而拉著爺爺?shù)哪羌苊H車，總是讓我不由得想到去年的那些情景。那個時候，爺爺分明是那樣的留戀這些莊稼和泥土，而這一刻，他再也看不到了。
葬禮并不復(fù)雜，按照當(dāng)?shù)氐牧?xí)俗，要將奶奶的棺木從墳?zāi)怪型诔鰜�，然后與爺爺合葬在一起。當(dāng)奶奶的棺木從深深的泥土中被吊起的時候，我忽然覺得那依然是一個活著的人，我仿佛能看清她臉上的皺紋以及慈祥的微笑，我仿佛看著她邁著蹣跚的腳步終于和爺爺又走到了一起。伴隨著泥土紛紛下落，我似乎才意識到，一個生命真的就這樣消失了，伴著一陣陣凄涼的哭聲，一座墳?zāi)棺詈笠阅嗤恋慕Y(jié)構(gòu)接納了我那一輩子受苦的當(dāng)農(nóng)民的爺爺和奶奶。
當(dāng)葬禮結(jié)束，親人們陸續(xù)散去后，我一個人默默地坐在不遠(yuǎn)處靜靜的看著爺爺?shù)倪@座堂子。此間，泛綠的莊稼把黃土的表層裝飾得一片生機(jī)，無數(shù)的棗樹環(huán)繞在爺爺?shù)哪亲鶋炡Ｖ車�。我在想，如果生命有靈，地下的爺爺和奶奶是不是正在收拾他們的新家，是不是又和此前一樣開始為雞毛蒜皮的事情爭吵不休。但是，不管怎么樣，爺爺終歸回到了他一生眷戀的這片土地上，他又能看到茂盛的谷子，張揚(yáng)的高粱以及以一洼洼的紅棗了，所以，他也許真的就安心了，因為爺爺是農(nóng)民，爺爺離不開土地和莊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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